第 180 章 乌鸦(1/5)
祖父老得我们都忘记他的年龄了。
祖父依旧坐在那把旧竹椅里,眼睛紧闭着,头歪向一边,一动不动。从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照在他只有几根白发的头上,他头皮和衣领上的一层灰尘比以前更厚了。我轻轻摇一下他,他耷拉着的干瘪脑袋从左边转到右边,眼睛依然闭着。
我上楼去告诉母亲,祖父死了。她扔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,从阁楼上下来,跟着我去祖父住的杂物间。为彻底看清坐在角落里的祖父,我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。电灯一亮,祖父睁开了眼睛。他摆正脑袋,对着电灯动了动眼珠。
“刚才他明明是死的。”我说。
母亲脸上毫无掩饰的兴奋转变为失望,她踏上楼梯:“这老鬼怕是要成精。”到了楼梯口,她停下来吩咐我,“去告诉你爸,该给他做棺材了。”
祖父蠕动缺牙的嘴:“梧桐树还在不在?”我大声回答说还在。我知道接下来他就要问为什么他没有听到乌鸦的叫声,不等他问出口,我加大音量补充:“乌鸦还在。”
祖父说的是我家对面山坡上的那棵梧桐树。先前,整座山上都是树木,每当风吹过,我们能听到树叶间相互摩擦的沙沙声。父亲砍倒一棵棵树,拖回来做成了棺材,郁郁葱葱的山坡渐渐露出暗黄色的土,独留在山顶的一棵梧桐树疯长不停。
祖父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,经常去看那棵树。他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树顶,同时伸手抚摸树干,把脸贴在树皮上,然后张开手臂环抱树干,一抱就是大半天。
有一年秋天,树叶掉光了,梧桐树的每根树枝都清晰可见。祖父跟往常一样,搬出他的旧竹椅,坐在阳台上观看梧桐树。雾气散去,太阳从树顶露出来,阳光照射下的一根树枝上多了一团黑影。祖父站起来,迎着光线,睁大眼睛盯着黑影看,眼泪流出来都没有觉察到。后来的几天,祖父逢人便说,树上飞来了一只乌鸦。
那只乌鸦栖息在梧桐树上,时不时发出一两声“嘎”,声音单调又孤寂。母亲说,那是阎王爷派来的信使,等着衔走祖父的魂灵呢。
夏天,乌鸦隐身于层层叠叠的树叶下,有些傍晚它会飞出来,在树的上方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黑色弧线后,又隐进叶丛。到了秋末,树叶掉光后,多数时候它站在枝头一动不动,像一片最后被留下的黑树叶。
祖父再老一些后,腿脚不灵活了,走一段路就打颤,他不能上山去亲近梧桐树了。他整天坐在阳台上,面对山上的梧桐树,哼唱古老又怪异的调子。乌鸦叫一声,他就应一声,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乌鸦的了。
祖父再也没从椅子里站起来过。他眼眶周围渐渐长出一层白色的肉膜,蒙住了眼珠。之后,他时常偏过头,让一只耳朵对着梧桐树的方位,静止不动,直到听到乌鸦的一声“嘎”,他才心满意足地坐正身体。
我们家装修房子,墙面粉刷成亮白色,所有家具都换新。阳台上增添了几盆植物,祖父常年占据的窗台下要放一盆鸭脚木,我把他移进客厅,腾出摆花盆的空间。在焕然一新的墙和家具的中间,祖父和他的旧竹椅显得格格不入,破坏了整间屋的现代化氛围。我打算把他移到一张单人沙发上,母亲说:“沙发的位置都还要调整,你先把他搬去楼下杂物间……真是碍手碍脚的。”
祖父只剩下一把骨头,轻得近乎没有重量。我把他连同椅子一齐搬去堆满旧家具的杂物间。下楼梯的时候,他慌忙扭动细瘦的脖子:“乌鸦,乌鸦呢,乌鸦还在吗?”得到我的回答后,他才安静下来。
以后,祖父就跟那些旧家具一样,一直待在杂物间。只有在他发出乌鸦的叫声时,我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。
杂物间只是楼梯下空出来的小空间,与之相邻是父亲的木工作坊。父亲为城里的一家棺材店供货,每隔三四个月,店老板会开货车来拉走一批还散发着木头气味的棺材。后来,店老板来运棺材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。他带来消息说,城里的死人不兴装在棺材里埋了,而是被烧成灰,装进一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……父亲很同情城里人,“他们丰衣足食一辈子,最后却连一口棺材都没有。真造孽啊。”
即便棺材店老板半年才来一次,父亲做的棺材依然能卖光,很多时候还没做出来就有人提前预订了。
老人们去世前,都渴望拥有自己将来的坟墓和棺材,确保死后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才安心。为年老但未死的父母准备坟墓和棺材是子女孝顺的表现。很多做儿女的,在父母五十多岁时就在山坡上建好了坟墓,预订好了棺材。镇子里很多还活着的人,都已经在父亲的作坊订购了棺材。所以,从一定意义上说,父亲做的是活人的棺材。
祖父羡慕那些已经拥有坟墓和棺材的老人,总是询问他们坟墓的地点和朝向,棺材的木料和表面的图案。他常为他们提建议:“棺材表面的图案最好是雕刻成白鹤。古人说死是‘驾鹤西游’,听起来多有诗意。你想想,你骑着白鹤飞上云端,多美……”
听他说这话的老人,多半垂下头不说话。他们的棺材上的图案不是自己决定的。子孙们希望死去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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